师徒之间——笑傲何妨思不群

时间:2010-09-09 00:00 作者:刘国重 手机订阅 神评论

新闻导语

与很多朋友一样,本人最早读到的金庸传记,是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初版,费勇、钟晓毅编著的《金庸传奇》。从这《传奇》,才稍稍得知查先生的大致生平。

  冲也剑无敌

  飘然思不群

  —— 戏改杜甫《春日怀李白》句

  

  与很多朋友一样,本人最早读到的金庸传记,是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初版,费勇、钟晓毅编著的《金庸传奇》。从这《传奇》,才稍稍得知查先生的大致生平。

  《金庸传奇》,有一章节,《侠义平生》,记录了金庸与王世瑜之间的恩怨:

  很多年前,王世瑜在《明报》打工,职位是信差。他办事勤快、机灵,深得金庸欢心,便升为校对,后又升为助理编辑、编辑,一直做到《华人夜报》的总编辑。升职之快,一时无二。但由于王世瑜与查夫人在编辑风格上产生矛盾,因而离开《明报》,进入《新报》,并创立《新夜报》。王世瑜在《新夜报》上不停地ZHI ZAO新闻,贬低金庸。当时有人劝金庸告他,金庸却没有那样做,只是笑笑说:“小孩子嘛,总是这样的。”不放在心上。

  王世瑜后来自办《今夜报》,赚了钱,便把报社MAI掉,全家移民加拿大。金庸一听王世瑜不办报了,立刻邀请他回来主持《明报晚报》,并任《财经日报》社长。

  金庸的器量之大,真是罕见,可谓侠骨柔肠,豪侠风度。

  此后,我读到更多关于金庸的资料,这才发现金、王之间,并非单方面的恩德。

  1967年,香港‘左派’暴民在一小撮人操纵下,发动暴乱,史称‘六七风暴’,当年8月24日,******播音员林彬先生因多次在节目中谴责暴力,在车中被人浇上汽油,活活烧死。几天后,金庸家中收到一份邮件。金庸后来回忆道:“我家曾经收到一个邮包X 弹,王世瑜发现邮包可疑,于是报警。”,这枚弹,不是闹着玩的,不是‘菠萝X 弹’那样仅仅意在恐吓,金庸说:“警方就在我跑马地家门口引爆了那个   弹。”(张圭阳《金庸与明报》)

  当时若非王世瑜警觉,后果将如何?

  金庸对王世瑜始终如一的优容宽待,相当程度上,是出于一种‘感恩’心理?

  ‘XX事件’之后二十几天,1967年9月22日,《华人夜报》创刊,社长是查夫人朱枚女士,王世瑜出任总编辑兼督印人。其后,朱枚与王世瑜因办报方针不合,多次口角冲突,王世瑜带多名记者离开《华人夜报》,自办《今夜报》……

  “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.……不是焦大一个人(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),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?……不报我的恩,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。”——与老板娘大起冲突的王世瑜先生,或有这么一星半点的‘焦大’心态?

  知道也做到‘感恩’,没有‘仗义平生’那样光彩,其实不容易的。

  

  以上,题外话。

  言归令狐冲正传。

  网上一位极熟的老朋友,他的某一论调,却是我极端不能同意的:

  “很不喜欢令狐冲对岳不群一味的容让和姑息的态度.在<笑傲>的后部,连傻子都能看出岳君子的奸诈和虚伪,令狐居然对其还是一再容忍已到了懦弱的地步.岳不群几次险些要了令狐冲和任大小姐的命,可令狐居然还要求一再的放过岳不群.这已经是令狐性格上致命的弱点.我觉得金老爷子在这一点上把令狐写得有点假了,偏离了人性的真实.”

  对这种看法,我不理解,也太理解。

  三

  鲁迅曾言:“表面上毁坏礼教者,实则倒是承认礼教,太相信礼教……阮籍嵇康,就是如此。……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。”我认为令狐冲与鲁迅眼中“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”的阮籍嵇康本是一路货色,莫大先生就曾感叹“令狐世兄,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,实是一位守礼君子”

  陈寅恪先生在《王观堂先生挽词序》中说:“吾中国文化之定义,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,其意义为抽象最高之境,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。若以君臣之纲言之,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;以朋友之纪言之,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。”

  《白虎通·三纲六纪》:“三纲者何谓也?谓君臣、父子、夫妇也。六纪者,谓诸父、兄弟、族人、诸舅、师长、朋友也。……师长有尊,朋友有旧。”

  “朋友有旧”。“以朋友之纪言之,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”,令狐冲待向问天,是这样的。

  “师长有尊”。以师长之纪而言之,师为岳不群亦待之如张三丰。令狐冲是这样的。

  盈盈已经警告过“你师父要杀你”而岳不群本人也已直承“那日在黄河舟中、五霸冈上我便已决意杀你”,之后,师徒比剑,“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,猛然间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叫喊,立时惊觉:‘我可斗得昏了,他是师父,如何可以伤他?’当即凝剑不发……”(花城《笑傲》1403页)

  “他是师父,如何可以伤他?”此语此念,真可见令狐冲“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”。

  四

  “ 过去二十年中,自己自幼至长,皆由他(岳不群)和师娘养育成人,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。”(花城《笑傲》1410页)

  对令狐冲而言,岳不群既是‘师’,更是‘父’。

  ‘以父子之纲言之,父为瞽叟亦目之以石清【注1】’,令狐冲是这样的。

  岳不群,不是一个人,代表了某一**家类型。

  “任我行、东方不败、岳不群、左冷禅这些人,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,而是**人物……这种形形SESE的人物,每一个朝代中都有”(《笑傲·后记》)。

  康熙朝权臣明珠身上,即见三分岳不群特色。“(明珠)见人辄用甘语柔颜,以钩探其衷曲”“务谦和,以招来新进,异己者以阴谋陷之……对人柔颜甘语,百计款曲,而阴行鸷害,意毒谋险。”

  纳兰明珠的品德,较诸岳不群,未见得更不卑劣。纳兰容若的性行,比令狐冲只有更其高洁。而“容若性至孝,太傅(明珠)尝偶恙,日侍左右,衣不解带,颜色黝黑,及愈乃复初。太傅及夫人加餐辄色喜,以告所亲。”(徐乾学《皇清通议大夫一等侍卫佐领纳兰君墓志铭》)。

  “明珠既擅政,簠簋不饬,货贿山积。”,这些,纳兰性德哪有不知之理?知道了,又怎样?与父亲决裂,划清阶级界限?怎么会!那是20世纪已经‘进化’了的国人的拿手好戏。纳兰成德,还不会玩这个。

  五

  田伯光一拍桌子,说道:‘是了,你是华山令狐冲,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。’(《笑傲》119页)

  令狐冲受恩深重。行走天地间,一个无依无助的孤儿,而为岳不群收养,‘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’,并授以武功。在岳不群对《辟邪剑谱》动念之前,令狐冲被江湖中人普遍认为是最有可能接岳师衣钵的首席大弟子。在《笑傲》的江湖世界,各大门派的‘少侠’们,没有谁获致这样的地位。

  令狐冲的一切,都是岳不群给的。说岳不群对令狐冲恩同再造,并不过分。

  “岳不群性子温和,待他向来亲切,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。”(《笑傲》1309页)在令狐被责罚‘面壁’之前,书中所写岳、狐师徒的几次谈话及相处,二人感情真是极好。岳师对首徒,确是相当厚待。若说全出于伪装,既不可能,也不必要。

  六

  一人踩了另一人一脚,踩人者极为大度:“没事的,回去洗洗就好了。”,被踩者答:“看来,应该说‘对不起’的,是我了。”

  今日神州,遍地可见类似的角色错乱。

  身为受惠者,说出的却总是施与者施恩不望报的思想。

  《笑傲江湖》没有角色错乱,令狐冲尤其没有思维错乱。

  例如“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,登时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。他本是个十分聪明之人,当时原也已经想到,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,怎能制其死命?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,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,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,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,寻些藉口来为自己开脱?”

  又如:“盈盈道:‘……像你这样的人,到哪里都不会死,就算岳氏夫妇不养你,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,也决计死不了。他把你逐出华山,师徒间的情义早已断了,还想他作甚?’”(1076页)——这话,由旁观者盈盈说来,并无不妥。换了令狐来说,“像我这样的人,到哪里都不会死,就算岳氏夫妇不养我,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,也决计死不了。我不欠岳不群丁点人情!”这像人话吗?!

  令狐冲是人,说的是人话:“‘我刺伤了师父,又震断了他腿骨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’盈盈道:‘你懊悔吗?’令狐冲心下惶愧已极,说道:‘我实是大大的不该。当年若不是师父、师娘抚养我长大,说不定我早已死了,焉能得有今日?我恩将仇报,真是禽兽不如。’”(1076页)

  七

  任大小姐对待‘江湖散人’,极端地不礼貌。而“群豪大声欢呼‘圣姑!圣姑!’,一齐躬身行礼。瞧这些人的神情,对盈盈又是敬畏,又是感佩,欢喜之情出自心底”

  即使面对‘嗟来之食’,除非您有黔敖先生‘从而谢焉,终不食而死’的骨气,否则,‘一饭之恩’,也不能忘。

  嫌援助太少,嫌态度不好,那是可以拒绝的,没人强迫你接受。一旦接受了,便只有感激的份儿,再没有抱怨的资格。

  父辈、祖辈曾经接受过他人与他国的好意,作为后人,我们只好概括承受。如无力报答,将这份好意记在心里,也是好的。

  只有自卑感奇强、完全丧失自信力的人或民族,才会吝于从自己口中诚挚说出‘感谢’二字。

  至于自己对他人的恩德,少说为宜。喋喋不休,止增笑耳。

  有人对信陵君讲说:“物有不可忘,或有不可不忘。夫人有德於公子,公子不可忘也;公子有德於人,愿公子忘之也。”(《史记·魏公子列传》)

  而按照某些朋友的逻辑,加以演进,最后的结论只能是:全世界都欠他、他家、他贵国的,都应对之鞠躬致谢。而他、他家、他贵国是不需要感谢任何人、家、国的。

  感恩报恩,只有一个原因。还是人,使自己残存一点人性。

  忘恩悖恩,则可以有一万个理由。

  要求别人或别国完全不考虑己方的个人或国家利益,只为你活着为贵国着想,这样的想头,是否稍稍有那么几分无聊甚至无耻?

  《圣经》上说:“施比受有福。”按照某些人的混帐逻辑,而极端化,那就应该‘施者’对‘受者’感恩。正因为我慷慨地接受了帮助,才使尔等良心安宁,得以体会无上幸福。

  即以金庸遭遇的‘XX事件’为例,金庸需要感激王世瑜吗?当时都在XX边缘,王世瑜如不警觉,他自己也将灰飞烟灭。

  然则,金庸不需要对王世瑜感恩吗?

  令狐冲身上,有着浓重的个人主义、自由主义色彩。

  但是,自由主义不等于弃绝人情、忘怀恩义。

  “现在青年的误解,也和醉人一般。……你说婚姻要自由,他就专门把写情书寻异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课。你说要打破偶像,他就连学行值得崇拜的良师益友也蔑视了。你说学生要有自主的精神、自治的能力,他就不守规律不受训练了。……你说要脱离家庭压制,他就抛弃年老无依的母亲。……你说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,他就目空一切,妄自尊大,不受善言了。”(陈独秀《青年的误会》)

  八

  某些贫困大学生,受私人捐助得以求学,却没有主动给资助者打过一次电话写过一封信没有一句感谢的话。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,仍是惊心。

  有论者由此看出*******,这都什么眼神?恰恰相反,此类事件,正代表了吾国社会教育的空前成功。

  我自以为很能理解网友对令狐冲善待师父岳不群的不理解,但我绝不认为“金老爷子在这一点上把令狐写得有点假了,偏离了人性的真实”

  也许,正是我们自己的人性被成功扭曲了。甚至,部分地丧失了人性。

  1952年,陈寅恪先生《吕步舒》一诗(“证羊见惯借耝奇,生父犹然况本师。”),已经记录了孝道与师道的凌夷。

  传统中国人,‘恩义’观念甚重。正如金庸《韦小宝这小家伙》所言:“在民间的观念中,‘无法无天’可以忍受,……甚至于,‘无赖无耻’的人也有朋友,只要他讲义气。但‘无情无义’绝对没有,被摒绝于社会之外。……‘情义’是最重要的社会规律,‘无情无义’的人是最大的坏人。传统的中国人不太重视原则,而十分重视情义。……不孝父母绝对不可以,出MAI朋友也绝对不可以。”

  终于,我们踩踏的地板,已经是地狱的天花板了。

  西谚有云:“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灵魂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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