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青龙白虎
一个时辰之后,酒楼二楼雅座,逍遥先生一把摘下那青袍汉子所戴斗笠,笑骂道:“还是这二尺长髯,大哥你真该修下胡子了,实在是太过招摇!”对面青袍汉子冷笑一声:“二弟你的易容术也不过如此,都整出这么一大把白须银发了,还不是被哥哥我一下就认出来了?”
逍遥先生默然良久,方道:“小弟还一直以为自己装得极像,若非大哥知道我自号逍遥,还能认出小弟么?”青袍汉子叹道:“任逍遥啊任逍遥,你说愚兄行头招摇,其实你自己说的书才最为招摇,说甚么退隐江湖,却又如此关心江湖之事,真不知怎么说你好……”
这二人正是日月教原青龙白虎二堂堂主,翁颜与任浩然,以归隐之身,多年兄弟未见,此番相逢,自然大为快慰,所谓叙不尽的豪情,品不尽的美酒,此情此景,诚如是也。
任浩然苦笑了下,说道:“小弟生性自在逍遥,素来视世间凡俗礼教为无物,最受不了那些规矩束缚,也厌烦用规矩去束缚他人,那白虎堂主如何当得;然而要我真正不管闲事,却又过于索然无味,好似要了我的性命一般。思来想去,也只有在此做一个说书老头,了此余生了。”翁颜不禁笑道:“贤弟天性使然,却是改不掉的。也罢,除了你方才书中故事,这十六年教中还有甚么新鲜事没?”任浩然掐着指头数到:“新鲜事倒是不少,像前几年向老四得了个儿子,取名向问天,这名字比东方老三的甚么东方不败强上好多;去年我家那个宝货被教主收作二弟子,这下教中辈分可就乱了……”
翁颜面上微微颤了一下:“这下我便有三个侄子了……二弟,你可探听到些慧儿的消息?”任浩然怔了片刻,方道:“她在衡山过得很好,或许,千晓书生原也不曾听见那句话……”
翁颜不住摇头,复饮了一盅,方道:“那诸葛彧是何等聪明之人,即使当日不曾听见,现下也早该猜到了。只因是雪儿之女,他才愿视同己出,抚养了十七年之久,说起来还是愚兄亏欠他了。”任浩然拍了拍翁颜肩膀,叹道:“不错,十七年了。离当初西安城楼上那一战也有十六载了,大哥你在终南山脚也待了足足十六个春秋了。”翁颜也是长叹不止:“终南山后,活死人墓;神雕侠侣,绝迹江湖。虽然已然找不到那古墓派的入口,但毕竟与杨龙后人做了十六年的邻居,也守了雪儿整整十六个寒暑,却是不枉此生了。”
任浩然忽然掐指算道:“若我没记错,明日便是大嫂的忌辰,大哥此次进城是来置备香烛祭品的罢。”翁颜点头称是:“不错,愚兄每年只在这天进城一次。另外,‘大嫂’二字,以后休要再提。”
任浩然只得答应了,忽又压低声音道:“这些天城里来了些对头,大哥须留些神为妙。”翁颜奇道:“愚兄已退出江湖十六年,有对头自也不会是来找我的,二弟你自己小心才是。”
任浩然摇头道:“明年十长老便要二攻华山,如今正是非常时期,双方剑拔弩张。据小弟观察,在城里的五岳剑派高手已有四人,华山、嵩山、泰山、北岳恒山各一,独缺南岳衡山,多半还是针对大哥的。”翁颜面带愠色道:“又打华山?总是这么互相攻伐,烦也不烦?上次折了姜滨,这次却又轮到何人?连我这个归隐十六年的人都不放过,五岳剑派也真是无聊之极了。”
任浩然沉声道:“来的四个除了嵩山杨伯清、恒山慈平,其余两个皆是后辈,大哥十六年来技艺不荒废太多的话,应当能够独自料理,小弟且在城里盯着,看有没后续的队伍,稍后便来接应大哥。”翁颜笑道:“五岳剑派除了几个掌门,剩下的还不在愚兄眼中,只凭这一口刀,一双掌,便教他们有来无回!”
任浩然也笑道:“如此最好!对了,最近小弟对剑法的认知,似乎到了一种全新的境界,应该算是前所未有,或许前无古人的境界,只是思路并不是十分清晰,需要再加以整理。”翁颜朗声大笑:“你小子还不是整天捣鼓甚么以剑为刀,以刀为剑,用刀使剑法,用剑使刀法,花里胡哨,遇上真正的绝世高手,只有认栽的份。”
任浩然面上一红,摇着手指道:“非也非也,此番是真的有了新的领悟。简而言之,便是不以常理规矩出招,如此对方第一时间无法发现你的破绽,自然慌乱,然后你便抢占了先机,攻势连绵不绝,之后自然胜券在握了。”翁颜思忖片刻,道:“似乎有些道理,但你的第一招倘若慢了,对方与你抢攻,你的那些没规矩的招式无有不败之理。这套理论,显然还待商榷。”
任浩然听得,点头道:“这套理论还不成熟,待小弟研究透了,过些日子去趟黑木崖,与教主一起参详。”又饮一杯,续道:“此地五岳剑派耳目众多,不宜久留,大哥速回终南山为上,记得替小弟给‘姬女侠’上柱香……”说罢,重重握了下翁颜的手,点了下头,起身飘然离去。
西安城外西南,终南山脚,一间简陋的草庐萧索的耸立在一片冷墓寒冢之中,一名青袍客正长跪于一方齐整的墓碑之前,久久不曾起身。面前碑上,刻有“爱侣姬残雪之墓”几个大字,下首是“绝情人翁颜谨立”,笔法刚劲苍遒,却又透出悲愤无比的感觉。
那青袍客在如此气氛之下,忽然眉头微皱,接着便是一声断喝:“滚出来!”显然是发现周围有人,且是不速之客。果然有人应了声:“翁护法好耳力,我等看来藏不住了!”是名老者的声音。
话音刚落,居然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出三男一女四名剑客,四人服色却不相同,自是来自不同门派。其中女子为尼,身着灰黑色缁衣,一男子为道,穿的是青蓝色道袍,另外两人一着黄袍一着白衫。
青袍客冷笑道:“为了区区翁某,竟然动用了四岳的高手,这五岳剑派当真是高明得紧!”先前应声的黄袍老者不怒反笑:“翁颜,你死到临头,却还在大耍嘴皮。”身旁女尼却道:“翁居士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你既然已经在此守了十六年,表明你有悔过向善之心,如今只需表明自己与魔教再无半点瓜葛,贫尼便不会为难于你……”那道士连忙打断:“师太与这魔教妖人谈甚么‘放下屠刀’,似乎有些多余了罢!”剩下的白衫人倒是一言不发,但已把剑悄悄解了下来。
那青袍客正是翁颜,而四名剑客正是任浩然所提及的华山、嵩山、泰山、恒山四派高手。黄袍老者辈分最高,资历最老,正是当今嵩山掌门周翎的师兄杨伯清,那女尼是恒山掌门慈航师太的师妹慈平,道士是泰山掌门金华子之徒玉璇子,而白衫人则是华山掌门孔啸天的大弟子陆清风。
只听那杨伯清道:“这些年翁护法销声匿迹,若不是你这身显眼之极的行头,我们还真寻你不着。”翁颜一捋长髯,徐徐道:“五岳剑派,同气连枝,南岳衡山没派人来么?”杨伯清皱了下眉,说道:“衡山掌门钟伯牙拒不奉诏,却也无法勉强。”翁颜苦笑道:“钟伯牙倒是守信之人,十六年前那番话他还记得……”似是勾起甚么回忆,复又长叹一声。
……十六年前……
西安城楼之上,一场决斗已然开始,对战双方乃是日月教翁颜与衡山派诸葛彧,只见青色刀光与赤色剑气缠在一处,一时难分胜负。
引起这场争端的便是诸葛彧原先的师妹、如今的妻子,武林中出了名的冷美人——姬残雪。
只因多年前的一段孽缘,造成了城楼上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的局面。
姬残雪原本与翁颜是武林中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,此时人人只道翁颜是一名无门无派的风流刀客。翁颜直至与姬残雪订婚之日,才道出自己日月教长老之身份。
姬残雪在无比惊诧与痛苦之下,几经彷徨踌躇,终于还是弃翁颜而去,仅仅为了“正邪不两立”这在五岳剑派中根深蒂固、无法动摇的思想,她不敢,也无法去触摸那个禁区,撼动那些戒律。
翁颜同样痛不欲生,于是恨五岳剑派入骨,一年之内,竟有七七四十九名五岳剑客死于他的偃月刀下,而原先的翁颜,却是一位温文尔雅、书画双绝的翩翩君子。他曾经痛恨杀戮,而在这因痛苦而生出的无穷无尽的报复之中,他逐渐变得嗜血,他需要更多的鲜血来麻木自己。
次年,翁颜因为杀了无数五岳高手,由长老晋升为护法。而姬残雪,在两人分手后的第二个月,便由大师兄衡山掌门钟伯牙做主,嫁给了二师兄“千晓书生”诸葛彧——一位据称是诸葛武侯的后人,文才、武功、音律、占卜样样精通的传奇人物。
翁颜得知,怒恨交加,然而事关姬残雪的终生幸福,他只有一再忍让,一再用五岳剑客的血来减轻自己的仇恨与痛苦。
直到他听闻诸葛彧、姬残雪之女诸葛剑慧满月的消息,他终于无法平静下去,便向诸葛彧下了生死战书。
于是,便发生了西安城楼上的那一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