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潜龙勿用
翁颜怔怔的望着对手扬长而去,不禁长叹一声:“翁某纵横天下二十余载,不想今日毙命于此,连对手是谁都不曾知晓,眼下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任由毒发而亡。”望着漫天飞舞的乌鸦与夜枭,又苦笑不止:“据说当年神雕大侠杨过的父亲杨康便是毒发而亡,也是由这些个扁毛畜牲陪葬,不想翁某磊落一生,也要落得如此下场!”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,定睛一看,却是一名白衫少年。
只见那少年一身书生打扮,背着个草药篓,手持药锄,衣衫整洁但极为破旧,十六七岁年纪,中等身材,面如满月,俊眉朗目,面白唇红,长相颇为清雅,只是浑身上下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怨忧愁之气。
“方才那笑声好生可怕……”那少年正在自语,猛然发现眼前一片血腥,不禁惊叫出声。毕竟在这墓地之中,突然看见几具被一群乌鸦夜枭扑咬的死尸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。
少年见翁颜微微动了一下,浑身又是一颤,壮胆问道:“你……是人……还是鬼……”翁颜只是苦笑:“如今虽是人,只怕不到半个时辰便要变鬼了。”
少年这才意识到翁颜是一个重伤在身,命在旦夕之人:“大叔……你似乎中毒了?”翁颜展颜笑道:“好久没听人叫我‘大叔’了,你怎知道大叔中毒了?”少年一边伸手入怀,一边道:“家父原是个不错的郎中……”从怀中搜索一番,取出些草药来,递给翁颜:“这些草药兴许能够解毒。”翁颜不接,摇首大笑:“此非寻常之毒,岂是小儿辈可解?”那少年小脸一红:“在下医术的确低微,却让大叔见笑了。”便将草药放回。
翁颜笑罢,问道:“你来这坟场作甚,也不怕冤鬼缠身?”少年低头缓缓道:“家父、家母年前相继逝去,眼下正长眠于此。”伸手指了一下方位,离翁颜的草庐却有一段距离。
翁颜似乎记起了甚么,对那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,自语道:“这少年却有些面善……”便复问道:“敢问小兄弟贵姓?”少年答道:“免贵姓风,单名一个翔字。”翁颜心中一凛:“令尊可是叫做风越?”少年也觉得奇怪:“大叔你怎知道家父名讳?”翁颜叹了口气,徐徐道:“二十多年前,令尊曾救过老夫一命……”
二十余年之前,翁颜曾在华山之巅挑战当初的华山掌门岳肃,结果两败俱伤,下了华山便体力不支,最终晕厥在西安街头,是当初年方二十的郎中风越相助,才捡回一条性命。
翁颜忆及往事,不禁问道:“令尊、令堂年方盛年,却为何……”风翔双目一红,缓缓道:“家父去年接诊,远赴洛阳,途中遭强人劫掠,由于身上银两不多,居然被他们……”话至此,语音已然发颤。翁颜叹道:“当年我痊愈后本想教令尊一些功夫,怎奈他坚决不愿学,说甚么‘医道与武学相悖’……”风翔颤声续道: “家母得悉,悲痛欲绝,不数月也郁郁而终……”
翁颜喟然道:“于是你便辍学,从此以卖草药为生?”风翔止住泪水,奇道:“大叔怎么又猜到了?”翁颜打量着风翔,笑道:“一身破旧的书生服色,加上药锄药篓,是以作此猜测。”风翔有些窘迫,也只得苦笑了两声。
少顷,翁颜勉力坐起身子,对着风翔喃喃道:“老夫自知命不久矣,恳请世侄在我死后相助一臂,将我葬在那块墓一边……”颤巍巍的抬起手指,指向姬残雪之墓。风翔虽然不解,却又不忍再问,徒伤翁颜神气,只得道:“大叔放心,小侄自当尽力而为。”翁颜微笑着点了点头,又瞧了风翔两眼,复问道:“世侄不会武功?”风翔摇头道:“半点不会。”
翁颜笑问:“观你神情,似乎是很想习武?”风翔先是一怔,思考了片刻,终于坚定无比的答道:“正是。家父是因为不会武艺才死于非命,我也是因为不会武艺,在无力交纳学费后被他们一顿乱棍打出,其中凄苦,不说也罢。因此,我曾立下重誓,一定要成为武林高手,以慰父母在天之灵!”
翁颜不禁点头赞道:“好志向!原本老夫大可收了你这个徒弟,只是……”话至此,复又黯然失色。风翔仔细看了下翁颜嘴角流出的黑血,问道:“难道此毒无解,大叔何必……”
“此毒固然可解,然而世间可解此毒者不上十人,荒郊野岭,这些人自然是找不着了,因此老夫必死无疑。”翁颜说完,对风翔嘱咐道:“不远处那间草庐便是老夫的住所,其中有一本青龙掌谱,你若看得懂,可以自行修炼。但无人指导,只怕,练之极难……”话未完,胸中气血一阵翻涌。
风翔见翁颜面上显出一丝痛苦之色,也觉得不忍,却又不敢上前。只听得翁颜撑着续道:“若是不成,你便去投个门派,拜师学艺……”风翔接口问道:“哪个门派?”
翁颜此时已是目眩神迷,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姬残雪的音容笑貌,口中已在喃喃唤道:“雪儿……很快我便来陪你了……”冥冥之中,又听得风翔问话,脑中一乱: “神教太多是非,绝不可去,不如……”于是脱口答道:“衡……”“衡”字出口,胸中闷极,喉头一甜,“哇”的一声,一口黑血喷出。“……山……派……”头颅一歪,便即逝去,面上遗憾中却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。然而,许是天意,风翔却会错了意,竟把翁颜的最后遗言听成了“华山派”。
风翔唤了两声,见无回应,心中一阵酸楚:“这位大叔也不知姓甚名谁,就此归天,墓碑上也不好刻字。还是先到他草庐中去看下罢……”从怀中取出些草药,挑了些洒在翁颜尸首之上,“希望这些草药的气味能驱散这些乌鸦,大叔且稍等,一会小侄再让你入土为安。”
翁颜的草庐简陋已极,但还算干净整洁,除了炉灶与锅碗瓢盆之属,仅有一桌一椅一橱一床而已。桌上摆放着一些画具,笔墨却是上好的,湖笔、徽墨、宣纸、歙砚,颇为考究,与周围破落的景象极不协调。
床上是一本破旧的绿皮书册,赫然上书“青龙掌法”四字。风翔上前取了,自语道:“既是大叔托付,暂且代为保管也罢。”待抬头望去,立时被床头墙上所挂的一幅丹青所震慑,双目一直停留,久久不曾回过神来。
那幅丹青乃是一幅雪景,几株仿佛释放出暗香的腊梅之中,徜徉着一名身着银衫的年轻女剑客,肩头残留着几朵掺杂着寒梅花瓣的雪花,一片银装素裹之中,透出数点粉色,正如无情寒冬中的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与芬芳。
更为慑人心魄的是画中女子的绝世容颜,只见她面凝鹅脂,唇若点樱,眉如墨画,神若秋水,说不出的柔媚细腻,直如雨打碧荷,雾薄孤山,说不出的空灵轻逸,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,神如秋蕙披霜,两颊融融,霞映澄塘,双目晶晶,月射寒江。整个面庞细致清丽,如此脱俗,简直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,明艳圣洁,仪态不可方物。
风翔整个人便痴痴的被这幅画吸引,便如失了魂魄一般,木立当场。殊不知这幅丹青凝聚了翁颜十余年的思念与笔力,画中女子之美貌其实反倒更甚真人几分。画中女子自然是姬残雪,原本便是武林中少见的美人,而翁颜的画技也是几近当时国手,再加上他十余年连绵不绝的思念,这幅画所显现的功力便是顾恺之、吴道子重生,也难以超越。
风翔仍在那怔怔的盯着那幅丹青,忽然听得屋外一声极为诧异的惊呼“大哥!”,才算回过神来,收了那本掌谱,匆忙走出草庐。
风翔方出得草庐,只见翁颜尸首旁跪着一名中年白袍书生,见到有人从草庐中出来,立时身形如电,扑将过来,一把将风翔当胸抓起,提在半空,喝问道:“我大哥是怎么死的?是不是你杀的?”面上显出狰狞的杀气。
风翔措手不及,此时已被抓得透不过气来。那白袍书生也发觉风翔不会武功,便松手放他下来,略微和颜,复又问道:“小兄弟,你可知是谁杀了我大哥?”
那白袍书生正是任浩然,发现五岳剑派并无后援,便也前往终南山脚接应,不料翁颜居然已经身亡,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。
风翔喘了口气,将翁颜临终前一番话大致复述了下。任浩然直听得双目赤红,身子颤抖不止,喘息了数下,终于重重一拳捶在地上,一时粉尘砂石四溅:“大哥!小弟来晚了,着实对不住你!”蓦地起身,恨声道:“五岳剑派!明年华山大会,便是尔等尽灭之时!”
风翔想起翁颜临终曾关照自己投入华山派,觉得情势不妙,正欲说些甚么,掌中却已被任浩然硬生生塞入一锭银子,只听得任浩然缓缓道:“小兄弟,这些银子,你且帮忙将我大哥好好安葬,我要立刻赶回黑木崖,向教主禀报此事。这里,便麻烦小兄弟打点了。”
任浩然说罢,转身向翁颜尸身拜了三拜,又对风翔深深一揖,长叹一声,白袍舞动,转眼已不见踪迹。
风翔怔怔的握着那锭银子,望着任浩然飘然离去,一切如梦似幻,然而眼前满地的尸体与乱舞的夜枭却是如此真实,这段记忆,注定无法从脑海中抹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