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残阳如血
此时,钟伯牙生恐姬残雪受到太大打击,便执意将她留在衡山。
而翁颜、诸葛彧二人已堪堪拆至三十招,只见诸葛彧剑势一变,迎着偃月刀用剑背连击三下,转瞬又改为剑尖直刺,正是“天柱剑法”的有名杀招“鹰击天柱”,其威力仅次于位列“衡山五神剑”的“天柱云气”。
翁颜赞声:“好剑法!”居然不以刀相隔,身形反而飘开,衣襟顿时被剑气割出一条裂痕。诸葛彧此剑贯注真力,原本是想荡开对手宝刀,岂料一剑几乎刺空,脚下自然不稳,待到强行稳住身形,体内气血一阵翻涌,却是已被翁颜一掌“苍龙出海”打在右肩,而长剑更是脱手飞出。
翁颜一击得手,向后倒跃数丈,还刀入鞘,倒背双手而立,冷笑道:“诸葛兄,承让了!”
诸葛彧嘴角溢出鲜血,神色黯然已极:“翁兄技高一筹,在下败得无话可说。”长叹一声,一字字道:“愿赌服输,翁兄取了在下性命便是!”
翁颜不禁赞道:“诸葛兄一诺千金,翁某却也佩服……其实兄台才智过人,若非涉猎太广而不专于武学,只怕刚才那一剑便可要了翁某性命……”说着,脚下一扫,诸葛彧脱手之剑被真气所荡,剑柄碰上城墙倒撞回来,回到自己青龙战靴一旁:“诸葛兄还是死在自己剑下比较妥贴。”面上浮现出一丝戏虐的神情。
“且慢!”诸葛彧突然喝道。翁颜奇道:“怎么,难道还想反悔不成?”诸葛彧幽幽的道:“它们母女……还望翁兄悉心照料。”翁颜正色道:“这个自然,诸葛兄请放心去罢……看剑!”脚下用劲,长剑翻至半空,翁颜复一脚踢于剑柄之上,此剑便如一道长虹,挟着风雷之声飞向诸葛彧,而诸葛彧早已闭上了双目。
眼看诸葛彧便要立毙当场,忽然一团雪影纵上城楼,诸葛彧本已心存死志,但也感觉情势有变,睁开双眼时只听翁颜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吼:“不要!”紧接着便是一声女子无力的呻吟,仿佛来自天际,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。
诸葛彧失声道:“雪儿……”眼前早已闪过一片摄人心魄的血红,倒在两人之间的果然便是姬残雪。利剑当胸穿过,鲜血汩汩流出,渐渐流向生命的尽头。
诸葛彧如遭电击,仍木立当场,面前一道青影闪过,却是翁颜已将姬残雪揽入怀中,曾经温暖无比的怀抱,如今因为这场突变居然也在微微颤抖。
只听翁颜颤声道:“雪儿,振作一些,西安城中名医多的是,我便识得一位极高明的郎中……”只见姬残雪原本娇媚无限的面颊已变得苍白万分,然而她只是不住的摇头:“翁大哥,我有几句话要说……”翁颜急道:“切勿多言,徒伤神气,待你好转,纵是说上千句万句都无妨的……”姬残雪仍自摇首不止:“这些话一年前便该说了……那时说了,也许……”此时诸葛彧也靠了过来,强作镇静的道:“雪儿,你说罢,我们听着……”翁颜无奈,只得示意姬残雪开口。而诸葛彧面上已充满了懊悔、自责与颓伤。
姬残雪勉强微笑了一下,徐徐说道:“二师兄,你在我心目中永远只是二师兄,一个怜惜、疼爱妹妹的好兄长。而翁大哥不同,当初……”话至此,居然猛烈的咳嗽起来,那一剑显然业已伤了肺叶。
诸葛彧不禁叹道:“你甚么也不必说了!一年前我已意识到这一点,只是久久不敢确信,不敢面对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!”翁颜听闻,目光更为温柔深情的望着怀中的姬残雪,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迹。
姬残雪咳出些血来,只觉背后“大椎”穴上有一股柔和的真气缓缓进入体内,知道是翁颜用内力替自己续命,便投去感激的一笑。
少顷,姬残雪面色略微转红,复又续道:“然而你们两个无疑都是我至亲至爱之人,因此,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人……”此时,身旁似乎有风声响动,接着就出现了一名红袍中年男子。
翁颜向那人扫了一眼,森然道:“钟掌门,连你师妹都留不住,你的武艺太令我失望了!”说罢,目光中泛出一阵怒意,片刻之后,怒意竟然完全转变成了杀气。
那人正是衡山钟伯牙,他望了下血泊中的姬残雪,长叹一声:“还是来迟一步!”又瞥了下城楼下的那匹脱力晕厥,口吐白沫的红云,摇首道:“钟某一时疏忽,竟被师妹点了穴道……”
翁颜眼中杀气大盛:“好一个‘一时疏忽’!”将姬残雪平放于地,偃月刀出鞘,顿时闪过数道青光,钟伯牙万分愧疚之下,也无意再斗,只是一味闪避,不数招便险象环生。
诸葛彧大惊,抢在翁颜之前,用剑鞘封住宝刀去势,喝道:“先救雪儿……”翁颜一怔之下,忽听得又是一声幽怨的哀吟传来。三人同时叫声:“不妙!”转身来看,只见姬残雪已将长剑拔出体外,一时间血溅满地,城楼上满是凄厉的血红之色。
姬残雪紧握住发狂般扑过来的翁颜那双苍劲的大手,久久不放,以极细微的声音低语了一句:“慧儿,她是你的女儿……”翁颜大惊之下,怔在当场。诸葛彧似乎并未听见,只是颓然坐倒。钟伯牙则木立一旁,浑不顾右臂刀伤上血流不止。
姬残雪勉强直起身子,微笑着对三人说了一句他们也许会铭记一生的话语:“今后我终于不会再痛苦了,或许,这也算是一种解脱罢……希望你们也是,正道,魔教,莫要再斗了……”带着一缕满意的微笑,阖上了那对略带泪花的美目,就此香消玉殒。
那天西安城的上空显得格外阴沉,天边回荡着惊天动地而又凄厉之极的哀啸之声,好似受了重伤的青龙的哀吟,许久……许久……
……
翁颜从回忆中醒来,眼前依旧是那四个颇为难缠的敌手。
见翁颜沉吟良久,杨伯清不耐烦道:“你已无力回天,想破脑袋也是枉然,还不快快受死!”翁颜淡然道:“翁某十六年没杀人了,今日也不想破例。”玉璇子不禁大笑:“命在旦夕,还胡吹大气!”翁颜正色道:“翁某早已退隐,不再问江湖中事,诸位何必苦苦相逼?”
诸人一时语塞,从未开口的陆清风却发话道:“然而退隐之前,有多少五岳剑派之人死在阁下偃月刀下,这笔血债总要血偿罢!何况当年阁下退隐并无五岳剑派中人来做见证,原也未必算数。”翁颜举目望了下这三十岁上下的剑客,赞道:“十六年了,华山派总算也出了个人才。”陆清风微一拱手:“过奖!”
翁颜缓缓起身:“既然如此……一起上罢!”还未等四人答应,身形一晃,已欺至玉璇子身畔。只见得刀光闪动,紧接着连续两声惨叫,玉璇子胸口已多出个透明血窟窿来,右手齐根断下,兀自紧紧握着剑柄,似乎是与剑柄长在了一处,着实诡异可怖。
见到翁颜以极快手法在玉璇子出剑前先断其手后毙其命,手段之狠辣,令杨伯清、慈平二人面上不禁变色,陆清风却仍是那一张平淡如水的脸,不起一丝波澜。
杨伯清情知翁颜之意乃是先杀四人中武功最低的玉璇子,以此来震慑其余三人,当即与慈平交换一下眼色,双剑齐出,直攻翁颜周身要害。翁颜喝声“来得好”,挥刀接住。
杨伯清剑法大开大阖,慈平剑术却绵里藏针,此时刚柔并济,相辅相成,威力着实不凡,数十招过去,翁颜居然取了守势。杨伯清见占得上风,愈发急催内力,想要速战速决;慈平原是七招守,三招攻,如今也转为四分守势,六分攻势。
二人疾风骤雨般又攻了三十余招,翁颜只是不紧不慢的挡架,精神反倒见长。杨伯清急躁之下,不禁回首对陆清风喝道:“还不出手?”陆清风只缓缓道:“既有二位师伯在,岂有晚辈献丑的机会?”竟自巍然不动。
杨伯清大怒,分神之际,左肩上早中了一刀,负痛之下,将身一纵,脱离战团,见陆清风仍立在一旁,破口骂道:“五岳剑派里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贪生怕死之辈!”陆清风好似一具石雕,只是不动,浑没把恶语相向的杨伯清放在心上。
杨伯清气冲斗牛,喝道:“今天老夫要替孔盟主清理门户!”一剑竟向陆清风刺去,剑挟风声,却已灌注了真力。
岂料陆清风极其诡异的冷笑了一声,仍是不动,只是微微抬了一下左手,骈起二指,便轻描淡写的夹住了杨伯清的剑尖:“阁下有此资格否?”二指用劲,“噼啪”数声,剑身居然转瞬断为了五六截。
杨伯清虎口巨震,对如此可怖的指力着实惊怒不已,喃喃道:“这……这不是华山……”话音未落,只听脑后一阵风声,觉得不妙,为时已晚,转瞬这片墓地中又传来一声惊诧而又绝望的惨呼。
翁颜一刀枭了杨伯清的首级,说完了杨伯清死前未曾说完的话:“这不是华山派的功夫!”离杨伯清尸首约十丈处,慈平浑身浴血,倒在地上,当是被翁颜在十招内击倒。
陆清风笑道:“据说阁下不杀女流,今日便由在下代为出手罢。”缓缓走向慈平。慈平目中满是惊怖、诧异之色,颤声道:“陆师侄你……”“得罪了!”陆清风又是一声怪笑,好似夜空中夜枭凄厉的嘶鸣,举掌在慈平后背拍落,慈平只闷哼一声,便已气绝。
翁颜微微一怔:“青龙掌法!”陆清风擦拭了一下掌上血迹,淡淡的道:“不错,正是阁下的成名绝技之一。”翁颜面上似乎抽动了一下,问道:“你究竟是何方神圣?”陆清风的回答平静的令人有些错愕:“华山派大弟子陆清风。”
翁颜摇头道:“但你的功夫已在孔老儿之上。”陆清风闻言,冷笑道:“阁下是聪明人,但有时知道得太多也未必是桩好事,须知糊涂鬼比明白鬼好当不少。”
翁颜脸色一变,沉声道:“你有把握杀死翁某?”陆清风的回答似乎带了一分轻蔑:“阁下的武功与家师应当在伯仲之间,你既然自认在下的功夫已在家师之上,那么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了。”
翁颜似乎感到了一阵寒意:“出剑罢!”陆清风却把长剑连带剑鞘随手扔在一旁:“杀你还无须用剑。”这回语气中透出一丝傲慢。
翁颜也还刀入鞘,腾出一对掌来:“那便领教了!”清啸一声,有如龙吟,身形纵起,接着一掌凌空劈下,乃是一招“龙行天下”,声势着实惊人。陆清风微微点了下头,似是赞许,右掌提起招架,脚步却是不动,双掌相交,两人均是一震,翁颜连退数步,陆清风滑开一尺。只是一招,果是陆清风略占上风。
翁颜见对手内力似是至刚至猛,又似至阴至柔,雄浑而又悠远,修为的确在自己之上,不禁暗道:“此人武艺不在白教主之下,却不知是甚么来路。”陆清风却笑道:“阁下方才一场剧斗,仍有如此掌力,佩服!”“服”字未落,双掌齐出,却是主动进击,翁颜连忙将真气运至掌心,准备硬接。
便在四掌即将相击之下,只听陆清风一阵怪笑,右掌蓦地收回,翁颜一惊之下,左掌正中对手前胸,右掌心却觉得一丝钻心疼痛,心下觉得不妙,已是不及。
只见二人身形相交之后再度纵开,相隔数丈,一阵秋风拂过,卷起地上几片残破的落叶。
翁颜缓缓伸开右掌,见到其间流出墨黑血液,心念一动:“黑血神针?”陆清风拭了下嘴角鲜血:“正是。”翁颜惊道:“你是神教中人?”陆清风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沫:“陆某从没把他白长风放在眼里,怎会去入甚么劳什子魔教?”翁颜愕然:“这暗器是神教独有,你……”陆清风出言打断:“二十年前与丁蝎子比试暗器,他输与了我,这算是些许战利品。”而后盘膝坐下,运功调息。
“二十年前?丁长老?”翁颜顿时感到一阵眩晕,整个右手已变得乌黑,知道已经毒发。陆清风却不耐烦道:“便是那个号称甚么魔教第一暗器高手的丁凌!没甚么不可思议的,二十年前,陆某似乎正好是四十岁。”而眼前这张波澜不惊的面容,不过三十岁出头模样,如此诡异而反差的年龄与相貌,不禁令人有些不寒而栗。
翁颜并无黑血神针解药,知道大限将至,也无力再去思考这个可怕对手的身份来历,默然良久,对着陆清风凄然道:“为甚么……”陆清风抬起头,笑了笑,以阴鸷无比的口气说道:“我知道你有许多‘为甚么’要问,尤其是我为甚么要硬受你一掌,为甚么要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修为在我之下的人?但是……陆某曾经说过,糊涂鬼比明白鬼好当不少……”说着,居然平稳的站立起来,似乎已无大碍。
“翁护法,其实你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,为了一个‘情’字可以在这里守上十六年,陆某起初并不想杀你,但孔老儿既然令下,却也无可奈何。”陆清风缓步走到翁颜身旁,将其扶正:“休想偷袭于我,你中毒已深,一运内力只怕立时便要归西,何况你武功与我相差不少,绝无伤到我的可能。”见翁颜只是苦笑,没有动手的意思,便低喝一声,转瞬在他前胸后背连拍三掌,下手虽不很重,却有“大嵩阳神掌”、“天长掌法”、“伏虎掌法”三种变化,正是嵩山、恒山、华山三派掌法之精要。
翁颜内伤、毒伤在身,口中不住涌出黑血,连连咳嗽。
陆清风举掌比划了一下,自语道:“玉璇子武功太低,伤不了他。”便直起身来,道声:“翁兄,告辞了!”说罢狂笑不止,身影逐渐远去,充盈着内力的笑声惊起墓地中无数乌鸦与夜枭,围绕着那几具尸体不住盘旋,只透出无尽的萧瑟与凄凉。